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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夕面上有些恼色,不知是在恼他,还是在恼自己没有抗拒方才种种。夜色暗得厉害了,风雪之后青石地上都积起了薄薄一层莹白,在宫灯的照耀下盈盈泛光,干净而清亮。

她不愿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因别过头沉声道,“厂督说会倾力帮我,那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厂督漠然一笑,“除了相信臣,殿下还有哪条路可走?”

他是轻描淡写的口吻,垂眸看着她,这是料定了她别无他选。她气结,话到嘴边儿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说得很对,沛国公不一定信得过,即便能信,他对自己的帮扶也就不会有西厂大……真是头狐狸!

她脸色不大好,却也没有反驳,只是道,“你有什么计划?”

他垂下眸子整理广袖,面上含笑,寥寥道,“周景辞贵为皇女,想要扳倒她并非易事,所以首先是该斩断她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她半眯起眼,“你是说,要从诤国公下手?”

“谈何容易啊。”他拿巾栉掩口咳嗽了几声,待缓过来,便掖了袖子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周景夕便兀自提步朝厂督府的大门。他不疾不徐跟在旁边,脚步声轻浅,道,“顾安是两朝重臣,先帝在时便任高职,顾氏在大燕盘根错节了百年,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

周景夕对掖着双手缓缓前行,闻言蹙眉,思忖了半晌才道,“大的不行便先动小的。顾安老奸巨猾,可阎王殿上小鬼多,他手下那样多党羽,咱们总不可能半点儿把柄也找不到。顾家的势力太大,想将之连根拔起,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儿来。”

“殿下心思通透,臣真是欣慰至极。”他淡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蓝皮镶金边的册子,一言不发地递了过去。

周景夕蹙眉,打眼一瞧,上头赫然两个大字,是女戒。她一张俏脸霎时黑了大半儿,眸子瞪着他,一脸凶神恶煞像,“厂督成天很闲嘛,就知道找我麻烦给我添堵,有意思么?”真是匪夷所思,她把东西还回来,他这会儿竟然又想给她么?她究竟是多不像个女人?

然而蔺长泽的面上却没有异常,他将手里的册子稍稍举高,道,“殿下真以为这是寻常的一本书册?”

话音落地,周景夕的面色骤然一滞。她蹙眉,琢磨了会儿方才恍然大悟,连忙伸手将册子接了过来,口中道,“莫非另有文章?”

“周景辞生性多疑,这点倒像足了你们大宸宫里的母亲。西厂这些年始终是模棱两可,她对我也并不十分信任。”蔺长泽唇角含笑,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虽然,五年前陆家一案之后,你愤而离京与我反目,可她仍旧有疑虑,所以才会授意我在你回到京城之前,将你杀了,用除后患。然而你如今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她自然对我放心不下。”

周景夕来回翻弄着手里的书册,视线在字里行间细细浏览,口里却应声道:“可是凭她的脑子,难道不知道你一定不会杀我么?毕竟鸟尽弓藏嘛。”

“正因如此,她才没有与西厂翻脸,也万幸这些日子你对我恨之入骨,她的疑心也才渐消。”他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在吃力地寻找线索,便伸手替她将书册合上了,道,“书页背后是顾安一党大小官吏的名录,也有近年来他们犯的大小事,我都替你罗列了。”

听闻此言,周景夕勾了勾唇,大大咧咧地撞了撞厂督的肩膀,哟道,“不错嘛。”

这个举动引得蔺长泽蹙眉。他眉头微皱,睨了一眼她捶在他肩上的小手,一言不发。

“……”她面上的笑容一僵,握拳的右手松开,转而替他拍了拍肩头,悻悻道,“督主这宅子虽是新的,灰还蛮多,没好好打理吧哈。”边说边煞有其事地替自己也扑了扑灰尘。

他冷眼乜她,面色仍旧淡漠,眼神里却透出几分不悦,“一个姑娘,行事做派都像个粗野莽夫,成何体统。”

这句话的语气没有之前顺耳,听得人不寒而栗。周景夕知道,这是要生气了,因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这不是习惯了么,往后再改呗。”

两人徐徐走到了厂督府的大门口,他沉着脸下了台阶,回身朝她伸出手。她一愣,一脸不明所以,讷讷道,“做什么?”

“雪天路滑。”他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扯了公主的手,拉着她下了台阶。他的手指是冰凉的,碰上她的温热,冻得人一个冷战。

周景夕脸上有些不自在,下了台阶便飞快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扶。”她眸光微动,食指有意无意地摸过虎口,那里是粗糙的,寻常女子的柔嫩在她的手上全看不见。这双手修长纤细,却沾满了血腥和风霜。

思索着,五公主不自觉地将手往背后藏了藏,垂着头不再搭腔。

这个动作细微,并不引人注目,却偏生被他一滴不落地看在眼里。有些自卑又有些可怜,同她平日的桀骜不驯不可一世大不相同。

心头某处柔软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回到府上,将书册拿火烤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看。别太信任身边的人,哪怕是最亲近的。”

这话听得周景夕微皱眉,她抬眼,视线莫名地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审度,“厂公似乎话中有话。”

蔺长泽却摇头,神色寡淡,“臣只是好心提醒殿下罢了。”说着他微微一笑,不知何故问出一句话来,“殿下真的相信眼见为实么。”

“……”周景夕半眯了眼,直觉告诉她,这人别有所指。因道:“你想说什么。”

“世上的许多事,其实不是人的眼睛决定的——”他的眸中像有繁星璀璨,“而是人心决定的。”

人心?她一怔,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蔺长泽便躬身朝她揖手告退了,道,“殿下当心脚下,臣告退。”说完便回身徐徐踏入了厂督府。

真是怪人,每回话都说一半儿,存心急死她么?周景夕不悦地瘪嘴,四下张望一番便将手里的书册给收了起来。这个时辰,夜深人静,整条长街空空荡荡的,唯有街沿的灯笼随风摇曳,看上去有些骇人。

四处阴森可怖,她也不打算多留了,复径自朝将军府走。恰此时,一阵咕噜噜的车轮声却从远处传来了。

周景夕身形一顿,回眸,却见夜色中行来数人,清一色的锦衣玄服,是西厂的厂卫。背后跟着辆马车,达达的马蹄踏碎静夜。

她蹙眉,连忙藏到了大门前的石狮背后,探首观望,那行人神色警惕,少顷,一个厂卫弯腰从马车上扛下来一个东西。

夜色朦胧不清,那东西似乎还会动,手脚被五花大绑,眼睛和嘴都被捂着,呜呜的声响随夜风传出老远。

周景夕半眯了眸子定睛一瞧,那竟是个大活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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