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八十三(2 / 2)
政秀的长男监物非常畏惧信长。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畏惧非常。
不久,监物走了进来,在政秀身边坐下。
“监物,”平手政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
“为父以为,他表面上粗暴荒诞,内里却超凡脱俗……你说呢?”
监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测父亲为何问及此事。
“你不认为他异于常人吗?”
“也许吧,不过,迄今为止,孩儿不曾见他表露出任何体贴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气,“若他内心有对部属的丰富情感,我们便要设法让他表现出来,以团结起整个织田氏……这是家臣的责任。”
“父亲何出此言?”
“我是想问你对主公有无信心。”
“父亲,监物尚未成年,还不曾想过这些。”
政秀点了点头,挥手令监物下去。很明显,监物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三个孩子都还未能认识到信长的气度。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湿润了。“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此时,政秀头顶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听来,那简直似信秀在显灵。
“哦,您在听……”他抬头望着屋顶,如无助的孩子般掉下泪来。“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师超越了。他已经令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先主,您亲自挑选政秀为吉法师的守护人……政秀不才,但作为一名堂堂武士,定会坚持到底。请您放心……请放心……先主!”政秀不觉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来。当然,这也很难说便是欢喜的眼泪,却像春雨般夹杂着些许温馨的感伤。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挺拔,更加生机勃勃。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日。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
“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流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博信长一哂,但只要是在表达真情,政秀觉得就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腰,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裸体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日,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日,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激扬的情感。信长显然是想通过荒诞的行为,表达对当前某些武将极端的不满和痛恨。那些武将为满足一己贪欲而互相杀戮,对路边的饿殍却熟视无睹,且任由皇宫荒废破败,不加修葺。连为政的第一要义都全然不顾,还谈何礼仪?他腰束草绳在父亲的牌位前肆意行为,就好似在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政秀感觉信长是强忍着泪水,向亡父表示不满。因此,信长可能会毅然决然地将这封遗书撕毁,滴泪不流。甚至,他还可能向政秀的尸体狂吐唾沫。
这亦无妨。政秀虽觉所写无非一介老朽的愚话,也不过是要将信长变成一个凡俗琐碎之人,但他还是继续写着。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鸡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个人能够做到高瞻远瞩,那么政治和战斗将无法展开……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