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看你小子年纪轻轻,说出话来却这样老气横秋,真是可悲可叹!”红色旧钞票连声慨叹,“只要你不向壁虚构,直面现实生活,你就会发觉天下新鲜事层出不穷,不是你这些后生小辈能三言两语说完的。问你,我此时此刻的主人是谁?”
“不就是一个无所作为、以捞钱为己任的县教育局局长吗?”红色新钞票脱口而出。
“不能一棍子打死人——对于他的亲戚朋友,那可是大有作为的!知道我是怎样到他手上的吗?”
“除了周转,还有什么途径?不过,这有什么重要?”
“周转?又是一个天真汉!这里面有一个凄凉悲惨的故事呢!”
“凄惨悲凉的故事?我倒很乐意听听皆大欢喜的故事!不过,我不会逃避现实,并知道悲剧更有感人肺腑的力量,长夜漫漫,还是说来听听吧!哎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东拉西扯了!”
年轻的钞票纷纷跟着央求起来,红色旧钞票觉得自己变得举足轻重了,压抑住满腔喜悦,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当我离开制钞厂,坐上威风凛凛的运钞车走向人世,几经周转,成为边远山区一个村小教师的月工资发了下去,就被夹进一本厚厚的诗集,开始了一断长长的活埋的日子。
“哦,那是一个兴趣高雅、爱好广泛、性情古怪、洁身自好的教师,被他夹进诗集,我就与他朝夕共处,在漫长、单调、而今想来简直是天堂般的日子里,知晓了他的一切。
“他是我入世以来的第一个主人。他老家在坝区,距离教书的的穷乡僻壤很远很远,远得梦的翅膀飞倦了也飞不回去一次。他的家里,有七百多岁的老母亲,有希望地球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女人的妻子,有咿咿呀呀、想要同百鸟交谈又不能如愿以偿的小女儿。这样,他无时无刻不归心似箭,把调回老家当成是顶天立地的大事。
“那个主人,虽然身在异乡,对孩子充满了爱心,对教育充满了热情,又因为肯钻研教学技巧,很快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但是,他性情孤僻,不喜欢社交,更不喜欢对自以为万事通的教育领导溜须拍马,有了好成绩也就被轻描淡写地抹杀了。原本自卑的主人,羞于自我吹嘘,只好隐隐约约地等待贵人的出现,只好陷入深深的沉默,只字不敢提及调动的事了。他乡思缠绵,满腹郁结,但并不消沉,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学生和教育事业,决不因为远离监控,就像十之**的山村教师那样酗酒、赌博、以工资为饵钓那些在困境中挣扎图存的村女村妇——冒身败名裂的险,而是洁身自好,自强不息,呆在学校里直面寂寞的煎熬,静静地想象美好的未来,静静地博览群书,静静地写一些即兴的小诗,透透心中的郁气。
“就这样,他一直没有得到晋级,一直没有进入完小学校,一直拿着全乡教师中最低的工资,一直活埋在没有电又远离公路的村小里,不知不觉,过了十二年。
“在那十二年里,他的生活真是形同地狱。妻子与他闹过十八次离婚——妻子说她是有七情六欲的活人,而不是活在世俗观念中的木偶,有权享受正正常常的家庭生活。于是,他们填写离婚协议书,然后凄然分开。随后,旧情难断,又加可怜儿女,又重归于好。在旁人眼里,他们是疯子,是人生游戏者,但那种煎熬、痛苦和辛酸,却是真真切切的。
“为了安慰年轻、脆弱又不甘寂寞妻子,只好把妻儿带到山村——年近八十的老母不愿做异乡之鬼,只能留在家里。妻子有了笑容,他却心里充满了愁云惨雾,夜夜梦到重山叠水之外留守家中的母亲——孤苦伶仃,时而呼唤他的小名,时而缠绵病榻、呻吟不断,时而化做一摊蛆虫、无人问津……
“他急得快发疯了,只能奔回家看看母亲。在家里,他又梦到妻子留在蛮荒的山村,遭到了异类的欺凌,心疼如割,在梦中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一觉醒来,又踏着夜色奔向山村。
“在那十二年里,他疲于奔命,不到三十五岁就衰老得像七十岁的老人了。在那十二年里,他的母亲吃过毒药,他的妻子吃过毒药,他一口气喝过三斤烈酒,但谁也没有死成,谁也没有化解开生活的矛盾。
“一个夜晚,在平凡而痛苦的深渊中,那位村小教师突地对生活发出了质问:‘我过的生活,是人过的生活吗?同事们一个个从村小调进了完小,从异乡调回了故乡,我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我失败,因为什么失败?他们成功,因为什么成功?我受够了这种活死人的生活,不能再把忍耐当作美德了——美德,已把我欺骗得太久了!’
“这样一问,那位山村教师的血液活跃了起来,浑身一下子涌出了前所未有的奇妙的力量。他立刻行动,去拜访了一个个大功告成的同事——他们先是遮遮捂捂,然后愤愤不平地告诉了他一个最平凡又最神奇的成功秘诀:有钱能让人变鬼,鬼得了钱能帮人推磨。
“他从来不崇拜物质和金钱,认为世间的每个人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得的,这下得知了无数的成功都是失败的奖赏,不禁百感交集,泪水盈眶,自语起来:‘我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每天面对的校训是‘身正为范、学渊为师’,现实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回想逝去的青春时光,回想日渐模糊的梦想,再定睛目前的日子,他感到忍无可忍,立刻拿出了积压在一本诗集中的一万块钱,奔向了县城。
“他带着那些钱(我理所当然在其中),情急心切地敲开局长办公室的门,开门见山地说:‘局长大人,我爹早死,我妈年事已高,农村的妻儿也可怜巴巴,求你把我从山村调回坝子老家吧!这些钱,这足足的一万块钱,是我清清白白挣来的血汗钱,请您收下,请您动动小指头改变一下我的命运!这样做,我虽然有种犯罪的感觉,您大概也有些忧虑,但我递了不说,您接了不说,也就只有天知地知鬼知神知了——不会有后遗症了……’
“他非常激动,说得滔滔不竭,声音震耳欲聋。局长一手接过他的钱,一手抓住他的膀子把他拖到门口,扬手把钱扔向楼下,大声训斥起来:‘你这疯子,你这神经病,你这社会的败类,你这下流的可怜虫……我是堂堂正正的教育局局长,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公仆,不是贪官污吏;你这样走后门拉关系,想害我?教育是目前唯一的净土,容不得半点歪风邪气的污染!滚,给老子滚远一点,免得老子当场呕吐!’
“局长慷慨陈词,声如巨雷,引得教育局的所有成员都出门观望,拍掌喝彩。
“山村教师羞愧难当,恨不能跳楼自杀,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一步步走下楼,默默地一张一张拾起经历了一次仙女散花的钞票,然后沉重地走出教育局,半死不活地回到家,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我难道是天生的失败者吗?我来到人间,难道只是为了体验失败的痛苦?我……我怎样才能改变处境?改变命运?’
“山村教师病了,高烧不下,胡话不止,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头发脱落光了,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呆模呆样的电灯泡。一个觉得人长势断不能以势待人的同事去家里看望他,送了他一副古老的灵丹妙药:‘官儿是不上银屏的戏子,当众演的是一套,私下演的是另一套,有事相求,应该去他家里。’
“山村教师喝了良药,转瞬间,光秃秃的脑袋又长满了黑亮浓密的头发。他打探好局长的家庭住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溜进了局长的家。他诚惶诚恐,担心局长一顿乱棒把他赶出来,但局长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给他泡了一杯好茶,拍拍他的肩膀,说:‘能屈能伸,干事情有韧性,将来必然大有作为,必然成为国家真正的栋梁之才!’
“客客气气一番,我和我的九十九个伙伴从一个小人物的手里进入了一个大人物的手心,躺进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真皮手提箱。
“哦,那个手提箱里,全是红通通的百元大钞。经过交谈和倾听,我知道了它们的来历——它们来自本县十六个乡镇的百十个教师之手。它们,为那些教师立下了丰功伟绩——有的由村小教师变成了完小校长,有的从异乡调回了故乡,有的由边缘学校的校长变成了中心学校的校长,有的由教小学生也不够格的小学教师变成了初中、高中的教师……他们改变了那些精灵善变者的处境,改变了不如意者的命运……”
说到这儿,红色旧钞票感到有些疲累,闭口不说了,把腰扭来扭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在沉闷的山洞里呆了几个世纪。
一张新钞票感到意犹未尽,娇滴滴地说:“钱大老爷,那位可怜的山村教师的故事,您好像没说完。后来,他还好吗?”
红色旧钞票叹了口气,说:“我虽然不在他的身边,但俗话说钱能通神,自然清楚老主人的一切动向。因为有了我们的帮助,那位村小教师顺顺利利调回了坝区老家,并回到了母校。按理说,他应该感到快乐幸福了,但生活的磨难并没有把他变成真正的随波逐浪者。他在母校里单枪匹马反对二十个同事和校长的合伙作弊,说唯利是图、沽名钓誉的教师是道德的败坏者、人格的扭曲者、荒漠的制造者,结果又被发配到了最偏远的村小。妻子口口声声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并在一次背叛行动中染上一种难治的脏病,然后传染给了他。他得知妻子的不忠后,感到生活荒谬至极、毫无意义,绝望之中带病弃职离家出走,坐车到达长江上一个叫树底的地方,一边高声念着‘纵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日一面羞’,一边从高高的江桥上跃下,消失于滚滚的浊流之中了……”
“唉,好人命不长!”新钞票们纷纷感叹起来。
“替古人分忧,不是我们的责任。在人眼里,我们是过眼烟云,在我们眼里,人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红色旧钞票高声说,“来,为别人的苦难和我们的快乐高歌一曲!”
钞票们连声叫好,于是翩翩起舞,唱起了自以为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
舞罢歌停,钞票们纷纷睡去,房间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谁也分不清那是大象局长发出的,还是钞票发出的。
窗外,霓虹灯还在闪烁,人类的歌舞还在进行,显得那样和平,那样温馨,那样充满诗情画意。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