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新路(2 / 2)

加入书签

这才是他今日最在乎的一件事情。

小太子到时,近百位侍候的宫人和内侍齐齐跪成一排,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出地上密密麻麻近百颗人头。

千牛卫李将军沉默地站在台阶上,见到太子到来,拱手行礼:“都问清楚了。秦宝林与沈采女同居一室,两人有些龃龉不合。午膳后,秦宝林找到宋宫正哭诉面目红肿过敏。女官打眼一望,就知道她日常所用的桃木梳,被人偷偷换成了槭木所制。”

槭木极易致敏,用槭木梳梳头,头皮过敏之后,会引面目红肿瘙痒难忍。

但这玩意,明眼人一看就知,且处理起来极为简单。扔掉梳子,彻底清洗头皮即可恢复如初。

“宫人之间,不过拿这槭木梳当个整蛊人的小玩意。宋宫正知道必是沈采女所为,但既不愿得罪沈家,又不想得罪秦家,便好声安抚了秦宝林,特许免掉她的午课,又令宫人服侍她去混堂司沐浴。”

“混堂司女官将宝林请入其中,亲自服侍宝林沐浴。宝林黑浓厚,又因槭木过敏,瘙痒难耐。女官用尽了汤池的澡豆,替她足足洗了两遍头,宝林仍不满意,坚持要用猪苓浣。”

秦家家业大,秦相英是嫡长女,自小受娇宠,这次又受人整蛊吃了委屈,难免耍些小性子。

小太子点点头,示意李将军继续说。

“宝林出手大方,女官吃了好处自是从善如流,替她去取猪苓和豆蔻。”李将军说,“前后一炷香的工夫,待女官取了猪苓回来,汤池之中再不见宝林的身影。”

秦宝林是在洗澡的间隙,无人侍候的一炷香时间内,失踪的。

小太子问:“可有问过女官,秦宝林身形一事?”

那女官伺候秦宝林贴身洗澡,又怎么能没有注意到她怀孕的事情?

李将军目光闪烁:“她一口咬定,秦宝林身段丰腴,但小腹平坦,乃是未婚少女。用刑之后,更是大声喊冤,口吐鲜血。殿下可欲亲自审问?”

小太子摆摆手:“你的手段,我放心。”

两人相视片刻,小太子微微勾了下唇角:“你也放心罢,父皇已经下旨,此间事毕,你率千牛卫三百侍卫,直往我东宫中来。”

“今日之后,六品的千牛卫将军李少林,擢升三品东宫率卫,你可愿意?”小太子沉声问道。

李少林猛地抬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殿下救我三百弟兄性命,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太子扶起他的手臂:“救你性命,又不是为了送你去死。”

言语间,带了些轻松的玩笑:“好好活着罢。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你,别令我失望。”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却已隐隐有了君王的意气。

李少林大他一轮有余,却毫不犹豫在他面前伏低身子,朗声说道:“绝不辱命。”

纳采的秀女和有品阶的嫔妃,因了小太子的劝诫和皇帝的一念之差而逃出生天,被请去了东福庵中为皇后祈福。

而行刑之前,李将军侧脸询问太子是否需要回避。小太子嘴唇轻抿,微微一笑,摇了头。

李将军于是轻抬右手,落下之时,百余位侍卫向前,每两侍卫一组,手中拿着一根粗长的麻绳,绕在跪在他们的宫人颈间,一前一后用力。

有些侍卫年纪尚轻,没上过战场见过场面,第一次见到鲜嫩的宫人如此死在手下,便有些手软腿软。

可他们手下越是松软无力,受刑的宫人便越是遭罪。粗粝的绳子摩擦的脖子上,勒出皮开肉绽的血痕,宫人们无力地勾着脚,在青砖石阶上无谓地挣扎着,勉强从勒得不那么紧的绳索间挣扎着换气。

渐渐的,宫人们目光中露出祈求,对生命的热爱远远抵不过对死亡和解脱的渴求。

一刻钟的时间,震天的哀嚎和哭叫终于越来越少,变成了灿烂艳阳下的一片死寂。

永巷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百余条生命消逝在转瞬之间。

小太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又冷淡。

这是他第三次,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是数月之前的凌烟阁外,他的乳母杨氏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的太湖石上。

而第一次,是四年前的洛阳,他的亲生母亲被一条白绫生生勒死。

就像今日永巷百余位宫人一样。

小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吓人,连冠冕都未脱,直直扑倒在榻上,强自按住阵阵涌起的恶心。

泰安知道他心里难过,慢慢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耳边。

“早说了嘛…让我陪你去。”她忍不住絮絮叨叨,“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见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在她面前,他连装样子都懒得,闷着声音就回怼:“带你去,你又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吓得吱哇乱叫,哭得稀里哗啦?到头来,还要我来安慰你?”

“你可别小看我…”她的声音难得的,听起来压抑又感伤,“我可是经过宫变的人,怎么会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小太子有些讶异,抬起头来看她。

泰安却凝望着头上的梁柱,低声说:“我与兄长自幼亲厚,兄长死后,东宫率卫数人自尽殉主。其余的,便全在我宫中驻守。”

“宫变当夜,东宫詹事孙耀贤觉出不妥,苦劝我早早离宫。我一心守着阿爹咽气,等意识到情形有变的时候,皇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她眸中晶莹,似有流光闪烁。

“我与侍女桂枝躲在清凉殿,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日日相处的人儿死在面前。满宫殿的内侍宫女,未有一人俯称降,全部战死在我的面前。”

“战至最后,东宫三千率卫已知皇城难保,誓死护我逃出皇城,可是尚不及逃出清凉殿,便被李彦之带兵绞杀。”

“侍卫阿蛮,是我兄长宫外救回的孤儿,与我兄妹一道长大。”泰安牙关紧咬,胸口疼痛难忍,“我幼时顽皮,初学骑马极为惧怕。阿蛮哄我,骗我说马儿又何好玩。我骑在他背上,他膝手前行学马儿奔跑,我兴高采烈地催他快些…”

“疼宠备至,爱怜有加,待我不似仆从,倒似亲人。”泰安轻轻说,“宫变当夜,他至死仍护在我身边。我被他背在背上,如同幼时骑马一样,在乱兵夹击中朝清凉殿外逃去。”

“阿蛮倒下的时候,我才知他早已中箭,却仍靠着那口气强撑,直至血尽而亡。”

她有些哽咽,又立刻掩饰似的轻咳,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平常的活泼,双手一摊:“你看,你只是目睹了一些无关的宫人被杖毙,我却是眼睁睁看着一位位亲人死在我的面前。”

“喏,你说,你是不是小瞧我?”

小太子轻轻叹一口气。李氏谋逆篡位,史书上将泰安描绘成一个嚣张跋扈的骄纵公主,可是中宗和合德太子却分明是两位忠厚善良的老实人。

他读史书的时候还感慨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然这样善良的老好人中宗,又怎么养出一位闹着当皇太女连江山都作没了的女儿呢?

如今看来,史书果然是上位者手中随意涂抹的调色盘。那“嚣张跋扈”的皇太女,其实不过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中宗一家三口,尽皆善良淳朴毫无心机。

不是适宜执掌天下的好皇帝好太子或者好公主。

却是真真切切的好人。

如此,才会有宫变时臣子们的蠢蠢欲动,和内廷宫人侍卫的誓死效忠,这样截然相反的境遇。

泰安剖开自己的伤疤,来安慰他。小太子感动之外,又确实觉得自己好过了很多。

果然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自己比他还要惨。

小太子心头渐暖,耳畔却仍有泰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所以说啊,要想少杀人,就得杀对人。太/祖杀了亲兄弟,可是避免了再一场战争啊。战争就要流血死人…所以你说,太/祖杀了人,可他又算不算得救了人呢?”

她安慰人的话语,那么无厘头又没逻辑。

可他却在她细细碎碎的唠叨中放松下来。

一日疲惫过后,他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陷入黑甜乡之前,耳边听到的仍是她叽叽喳喳地呼唤他:“哎,你怎么就要睡啦?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你怎么就先睡觉啦?你午膳又不吃了吗?不吃饭就睡觉,很容易饿肚子啊…小太子,快起来!先把饭吃了呀,吃了饭再睡,也能睡久一点…”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暮。

小太子静待了片刻,侧头一看,现泰安趴在他的枕头上,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她安静的样子难得。

他没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手臂,一下子将她惊醒。

“我还以为等我睡醒,还会听到你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也难得有停下的时候。”小太子笑着戏谑她。

泰安一骨碌爬起来,眼睛滴溜溜转:“小太子,你睡饱啦?你睡饱了,就快给我讲讲,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皇后假孕,秦家送女入宫,却在与皇后闹翻之后,被皇后所害。

“你打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阿爹?”泰安好奇地追问。

小太子摇头:“毫无证据的推测,如何能说?”

泰安眼睛一亮:“要不要我再晚上飞出去一次,看看皇后到底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太子心有余悸,想起上次被她吓得魂飞魄散的经历连连摇头:“上次生死关头才让你冒险,如今皇后底细未知,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何况…到底是不是假孕,我们尚且未知。”太子沉思,“若是假孕闹掰,皇后为何不直接将秦宝林处理干净,反而要闹大到父皇面前,特意让我来处置此次事端倒像是要让我知道秦宝林怀孕一事一样。”

皇后心机深重,又一贯小心谨慎,怎会把这样大的疑点暴露给他,等着他一点一滴来查?

处处都是疑点,像是一个个挖下的坑和陷阱等着他跳进去。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泰安歪着头,期待似的看着他。

小太子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等。”

等秦家的回复。

等大司马的动作。

晚膳前,被挪避至永福寺的纳采秀女终于回到被清理干净的永巷中。

而永巷死了一位有品阶的嫔妃,太子奉旨杖毙了百余位宫人的事,也终于在千牛卫离开之后,在整宫之中蔓延。

秦家自收到太子的手书已有足足一个昼夜。秦老淑人整夜未眠,和秦缪一道等待宫中传来的消息。

他们最初收到的讯息,还是秦宝林与人口角后失踪。秦缪尚且乐观,只当小女儿家耍脾气,去哪里躲起来了。秦老淑人却已然嗅出了不一般的气息,又想到太子图画上那一地的鲜血,吩咐下人收拾细软,预备送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出府。

再之后,永巷被千牛卫层层围住,连只蚂蚁也飞不出来。送上去的礼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原先叫好的大监生怕被烧了手:“不是咱家见死不救,如今永巷由侍卫驻守,咱家和侍卫不是一道人。您若有力气,不如向近卫营那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消息?”

入夜之后,秦家终于收到了准信。

秦宝林因急腹症暴病身亡,皇帝盛怒之下杖毙永巷伺候的宫人百余位。

秦老淑人眼前一黑,直直朝后倒去,被秦缪眼疾手快地扶住。

“快…快!”她声音嘶哑,虚弱不堪地说。

秦缪知机,立刻接口:“可是要按品大妆,给皇后娘娘递折子求见?”

秦缪尚无官位不得面圣,秦老淑人却有诰命在身,可以面见皇后。女儿无辜惨死宫中,秦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秦老淑人要亲自进宫,问清楚女儿暴毙的真相。

秦老淑人一口气慢慢回转过来,站起身子,冷冷睨向秦缪:“不!不是我进宫去。”

“而是你。”她深深地说,“是你着人备马,速速赶往东宫,求见太子殿下。”

太子那一张图画,无论是何用意,已是对秦家最大的示好。

秦老淑人到得此时,才终于有些明白那画上的“红杏出墙”和“石榴求子”是什么意思。

秦缪临行之前,秦老淑人拽住他,低声嘱咐:“若是相英真的如太子画中所说,红杏出墙乃至珠胎暗结,那我们秦家便只有太子一条路可走。”

秦家送女入宫,是得罪了大司马陈家。女儿与人私通,又是得罪了皇帝。

如今两头不沾,倒不如开天辟地走出太子殿下这一条新大路。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