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只粗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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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场时,都会来个全身扫描。秀都是如瀑如云的、眼睛都是大大的、睫毛都是长长的、鼻子都是小巧秀挺的、嘴唇都是娇艳欲滴的、肤色都是欺霜胜雪的、胸脯都是高耸而难以掌握的、腰肢都是细细的、臀部都是浑圆翘挺的、腿都是笔直修长的……单这一段让那些网络写手中的老油子们写出来,洋洋数百字不在话下。问题是现在还有读者,无论是鉴赏派的还是小白流的,还会看这些文字么?这么写除了充字数外还有没有其它用途?

我们通过外貌去辨识一个人,往往是找她的特性,而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耳朵在旁嘴朝前”地去找她的共性。在那些写手自己的作品里,那个绝世美女无疑是独一无二的(种马文姑且不论),可放到这如海的网络作品中,这些绝世美女却泯然众人矣,于是逐渐成了满大街,甚至臭大街。危言耸听么?一点儿也不,我个人现在一见到对这种标准化“绝世美女”无微不至的描写文字,立刻掩鼻而去。哪来这么多完美女人?哪怕你给她鼻翼点几粒雀斑略显亲切呢,给她鼻梁垫高加长一些略显刚毅呢,给她嘴角来颗美人痣略显俏皮呢……作者们大约是不忍心给自己笔下的绝世美女们添加任何一点瑕疵的,却没想到无形中让自己的宠儿变成了大路货。

海棠朵朵的出场,可谓“一招鲜、吃遍天”: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头上扎着花布巾,肘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搁着些鲜蘑菇的女人。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村姑。

那女子抬起头来,容貌并不如何特异,也算不得美人,只是那双眸子异常明亮,竟似将她眼中所见草甸,所见初晨之蓝天的颜色全映了出来一般,清清亮亮,无比中正。

村姑嘻嘻一笑,叉着腰指着范闲的鼻子,像极了田间地头的那些农妇:“范大人不止诗作的好,连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天脉者。”

细想来,这个出场描写有三妙:一是完全摒弃了原先那种模式化生产的美女描写,相貌并不出众,却又突出了吸引人的地方(极晶亮的眸子)。恰如吃腻了山珍海味之后端上来的一份清粥小菜,清新怡人;二是与前面的侧面铺垫形成反差,之前通过侧面描述知道海棠在北齐的崇高地位和惊人的武学修为,与这一副村姑打扮做派却形成巨大反差,不仅让范闲,也让读者顿生兴趣;三是这段描写文字与海棠的性格、修为完全契合,天一道崇尚自然,全无雕饰,这普通之极的外貌打扮也暗暗合了海棠的性子。况且,有时惊人的美貌总会把别的东西映衬得暗淡无光,如此平凡的容貌,反倒可以让人更加留意角色其它方面的特色。

如同现实中一样,外貌的计较只是粗浅的了解,对于人物个性的深入,才是真正能让人长久生情的。

如果说大多写手在外貌塑造上文字雷同,只是因为写作技巧或考虑角度的问题,那对于女性角色个性的塑造,却充分暴露出了目前很多作者人生阅历的缺乏和将真实生活映诸于文字方面能力的匮乏。

生活中,我们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留心一下自己周围认识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独具特色。看那些女性角色众多的名著,如《红楼梦》、《金瓶梅》等,更是利用身份、心态、语言、行为等各种因素来最大限度地衬出每个人性子的不同来。反观网络小说,以我浅薄的阅读经历来看,网络小说中女性角色的个性,隐隐有冰山女、刁蛮女、温柔女三分天下之势。

大约是很多作者也希望能写出自己笔下人物的与众不同来,于是刻意去极化和夸大了笔下人物某一方面的个性,最终出现这一个个极端的“怪物”。怪物不可怕,可怕的是怪物还成了潮流,似乎女人不冰山不足以显示爱情的跌宕曲折,女人不刁蛮不足以显示男人的忍辱负重衷心不二,女人不温柔不足以显示男人的驾驭有方功德圆满。于是乎,外貌的模式化之后,又出现了个性的模式化,想找一个具有正常人类思维的、具有真性情的女子竟然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

再来看《庆余年》中对海棠朵朵的介绍:

“朵朵不是寻常人。”司理理微感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她自幼痴迷武道,至于什么诗词书画,根本不感兴趣,倒是在苦荷国师的斋院之中,开了一片菜地,天天除了练武之外,就是种菜植花。”

范闲微怔,心想这等做派倒和那位靖王爷挺像的,心里猜到了那位海棠姑娘为什么会过那般生活,苦荷一脉的武道修行,走的是天人合一一派,讲究的便是亲近自然,海棠既然拥有修行的天才,自然会天天躲在菜园子里,看来那身村姑打扮,倒不是刻意扮出来的。

从背景设定来看,海棠的地位、个性是不极寻常的,但这种不寻常若走了极端,往差了走估计就是翻版灭绝师太,往好了走也不过是不食人间烟火让人敬而远之的师妃暄,实难让人亲近。如何让这种貌似超然的女性角色走下云端,这是一个需要动脑筋的命题。以海棠为例,她的特殊地位,使得她不管自己是否愿意,也只能扮演她在众人心目中的那个角色,大约之前唯一能使她流露自然少女天性,只有她的师尊苦荷大师。面对其他人,她是懒于、也不屑于展示真性情,或者说只肯展示最外层的一面,而不会有任何深层次自内心的交流。对这样地位尊崇、实力超群的女子,若依寻常方式以礼敬之、以理服之,只会使那层保护层越来越厚,如同面对徐子凌这个呆瓜,师妃暄到最后也还是只能戴着仙子的帽子绝尘而去,令人扼腕。那如何把她打落凡尘?所幸范闲不是徐子凌!他有徐子凌所没有的几分刁钻无赖,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几番亦正亦邪、奇兵叠出,才终于一层一层掀去圣女海棠的面纱。

第一次交锋,海棠便中了范闲的奇招――“先用毒针灼其体肤,再用春药乱其心志,春乏其身,天将降大怒于范闲也。”――原来圣女也可以中了春药!随后面对怒不可遏前来讨解药的海棠,范闲坦承自己实力不济,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又得到海棠谅解。

似乎仅仅中一次春药还不足以把这名圣女拖下凡尘,于是不经意处,作者又加了另一段戏:

另一边,范闲沉默着紧张着,跟在海棠的身后往皇宫外走去,一路山景无心去看,清风无心去招,只是堆着满脸虚伪的微笑,自矜地保持着与这位奇女子的距离。

眼光可以将海棠姑娘行走的姿式看的很清楚。

海棠姑娘一步三摇,却不是那种烟视媚行的女子勾引人的摇法,而是一种极有乡土气息的摇法。她的双手插在身外大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整个人的上半身没有怎么摇晃,下面却是脚拖着自己的腿,在石板路上往前拖行着,看上去极为懒散,却又不是出浴美人那种性感的慵懒。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走法,难道对方是在通过走路,也在不断地修行着某种自然功法?范闲大感佩服,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人世间修行武道最勤勉的那类人,一天晨昏二时的修行,从澹州开始,便从未中止过,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连走路的时候,也可以练功!

难怪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拼死拼活,也才刚刚迈入九品的门槛!难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齐人拱为天脉者,而自己却只能无耻地靠些诗句赢取“江湖地位”!难怪人家小姑娘轻轻一挥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难怪自己暗弩飞针春药齐出,别人也不过泡泡湖水,最后极潇洒地一挥袖走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不屑,故不恨也。

范闲心里一片黯然,心想这等天才人物,又如此勤奋,大概只有五竹叔这种天才中的天才才能比拟,自己可能是没辄了。

……

……

又看了许久许久,海棠似乎也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总盯着自己的臀部和腰部,终于受不了了,静静回,静静盯着范闲的眼睛,似乎要剥下范闲这身清美的皮囊,露出里面猥琐的真身来。

范闲的眼中一片清明,根本没有一丝杂意,看着对方转身微微愕然,知道对方想错了什么,苦笑说道:“只是看姑娘走路姿式奇异,想来是在练功,故而十分佩服。”

他愕然,海棠更是愕然,微微张着嘴,看着这个庆国来的年青人,心头一阵纷乱,她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中与宫中停留,一向心性稳定如石,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范闲这张可恶漂亮的脸,听着范闲不着三四的说话,就是无由火起,此时听着范闲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半晌后才憋出句话来:“不是练功。”

说完之后,海棠姑娘才觉得有些奇妙,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解释这个?

于是她微恚说道:“我从小就是这么走路的,太后说了我许多年,我都改不过来,范大人如果觉得看着碍眼,不妨走前面。”

范闲愣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只得郁郁跟在转身的海棠身后继续前行。

但海棠依然那般拖着脚掌,揣着双手,懒懒散散地往前走着。

范闲微微偏头,皱眉看了老久,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情——这哪里是什么功法?这不就是农村里面那些懒婆娘最常见的走路姿式!

一想到堂堂九品上的高手,在世人眼中像仙女般的海棠,竟然骨子里真是个村姑,走在皇宫里就像是走在田垄之上,范闲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范大人因何笑?”

这是意料之中海棠的问。范闲咳了两声,满眼笑意解释道:“我很喜欢姑娘你走路的姿式。”

海棠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范闲赶紧说道:“如有欺瞒,天诛地灭。”

这誓的毒,由不得海棠不信,但海棠依然不明白,自己被宫里人取笑了许多年的走路姿式,为什么身后这个年轻的家伙会喜欢?一想到范闲在北海边上的那些无耻手段,海棠姑娘的心里更糊涂了。

很喜欢看海棠在面对范闲的无赖时,那被逼迫而出的少女嗔怒。这一段描写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搞笑或给海棠添加特色。没了烟行雾视、没了莲波微步,配着章节名“跟着海棠摇啊摇”,想象着姑娘家懒散随心的沙沙脚步声,村姑扮相加上村姑步法,“仙子”终于从云端成功着陆到田间地头。

能让海棠产生特殊印象的,是范闲的“文学作品”;但能让海棠开始心生亲近的,则是范闲信任的一醉、狼狈的一睡。如此交互往来,如海棠自言,她“本不是绝情灭性的人”。当然,范闲的无赖始终起着催化剂的作用,看着文中一次又一次出现“海棠再洒脱自然,再万事不羁于心,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闻言不由大怒……”这样的场面,面对斯人斯景,谁还能继续把她当作云端仙子呢?

天上的厚云飘了过来,将太阳整个遮在了后面,但太阳太烈,纵是如此,也掩不住有大红的光芒从云朵的边缘透了出来,就像是一位仙女用巧手绣了一道金边。一阵风从平原上刮了过来,穿过了地面上那条古道,那座离亭。

范闲望着海棠说道:“朵朵,谢谢这些天你帮忙。”

海棠终于将双手从粗布衣裳的大口袋里取了出来,有些生涩地学寻常姑娘家福了一福:“范大人客气。”

亭下,范闲老实不客气地踏前一步,将她搂进怀里抱了抱,不知为何,以海棠的极高修为,竟是没有躲过他的这一抱。一抱即放,他露出满脸诚挚笑容:“说句老实话,如果你我真的能成为朋友,想来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海棠轻轻理了理自己额角的青丝,平常无奇的面容上并没有因为先前极亲密的拥抱动作而有半分尴尬不安,微笑说道:“彼此。”

……

……

海棠站在破落的离亭下,古道边,看着范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不禁微微偏,回忆这段在上京城里的日子,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心想这位南朝的公子果然是位极有趣、眼光极其敏锐的人物,想来等他回到庆国之后,南方的天下会生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她叹了口气,将脑中因为庄墨韩离世而产生的悲哀情绪挥开,这才想起来自己终究还是忘了一件事情——石头记里的海棠诗社,与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呢?她下意识里伸手去系紧头顶的花布巾,却现摸了个空。她马上反应了过来,不由脸上微感热,这才知道纵使自己掩饰的再好,先前那一抱之时,自己还是有些紧张,竟连那个小贼偷了自己的花头巾都没有现。

范闲此时正在高过人顶的高梁地里穿行着,偶有枝丫扑面而碎,他的脸上也浮着一丝快乐而纯真的笑容,北齐之行终于有了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而自己在重生之后又遇见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比如言冰云那块冰,比如海棠这朵看似俗气实则清淡的花,除却一些利益上的冲突和理念上的不同,他很喜欢与海棠说话。

——皇帝也要生儿子,苦荷也要吃肉,陈跛子也要上茅房,范闲也要有朋友。

他将手中那块花布收入怀里,推开面前的植物,看着远方驿站处冒出的淡淡青烟,轻轻哼着:“丢啊丢啊丢手绢……”

北齐都城外的离别,范闲的一抱一偷不仅立时冲淡了离别愁思,也利用最后机会给海棠平滑无羁的心弦上系了一个小小的结。于是才自自然然地有了后面的书信往来,有了后面的江南重逢。

江南多春雨,润物细无声。

看似范闲、海棠各领了各国使命、各为了各方利益,公事公办,却又朦朦胧胧总有一丝揣摩不透的东西罩在两个人周围,让这气氛如此暧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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